西门重遂脸色不豫,大踏步进了殿之后,只站了片刻,便有人抬了张胡床过来。
他也不客气,对圣人行完礼后,也不待圣人回礼,直接坐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西门重遂突然间对某句话印象深刻,下意识脱口而出:“圣人好不晓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韦昭度、崔昭纬面现惊讶,圣人脸色涨红。
“哼!”西门重遂也不管三人神情各异,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后,道:“邠、襄、岐、唐四镇之事,为何拖延不办?官家可知,若不应允树德,会有什么后果?”
圣人绷着脸不说话,显然很恼怒,但又不敢对西门重遂发作。
西门重遂不理圣人的小脾气,自顾自说道:“两位师长判三司,当知朝廷的家底。而今处处要钱,光靠京兆府那点两税、青苗钱、榷酒钱够吗?还不得诸镇上供?邠宁、泾原、渭北、华州、朔方、河西、陇右、凤翔、陕虢、兴元、金商十一镇,年年贡赋不断。对朝廷财计之重要,两位师长比我更清楚。这里没有外人,有些话就直说了,这些方镇掌握在树德手中,不比别的桀骜武夫更好?”
西门重遂从财政角度出发,崔、韦二人还真是无话可说。
四位宰相,除了刘崇望之外,崔、韦、郑皆判三司,你说钱重不重要?谁站着说话不腰疼,麻烦去把神策军的赏赐弄出来,以后大伙都听他的。
邵树德直领、从属、附庸藩镇一大堆,数了数,有十一镇之多,至今都在上供。数量多寡不一,但对朝廷来说不是什么小数目。
而且他还打通了西域商路,关中市面上也繁荣了不少。更别说还惩罚不听话的草原蕃部,献俘京师,高昌回鹘、于阗国也遣使入觐,朝廷的面子也有了。
何必招惹他?
朱全忠控制及附庸的藩镇有宣武、宣义、河阳、佑国、奉国、忠武、魏博、武昌八个,虽说也在上供,但看如今的局势,邵树德随时可以掐断朱系藩镇的上供道路,朱全忠也随时可能找个借口不再上供。
南方系藩镇,其上供道路也绕不开襄阳这个关键节点。
三川,能绕得开凤翔府吗?
河北还在上供的义昌、义武、成德、魏博四镇,青州王师范,能绕得开陕州吗?
招惹这种人,怕是年关都过不了!
人家都不用使出什么难看的手段,光掐死钱粮这一点,就能逼你就范。
西门重遂说了半天,越说越气。
我只是个掌兵的枢密使,还要来跟你们唠叨钱粮的事情,累不累啊!
“西门宫监对如今天下局势怎么看?诸镇相吞,与巢乱前大不一样。如此下去,怕是……”韦昭度听了半天,忍不住问道。
“哼哼。”西门重遂又冷笑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南衙朝官视北司为仇雠,可你道我要跟你们过不去?如今这个景况,说句老实话,南衙北司合该同舟共济才是,终日算计来算计去,有甚意思?北司难道就不盼着朝廷好?一旦鼎革,你等朝官或还有出路,我等中官才是凄惨。我比你们,更希望朝廷好。”
韦昭度默然无语。
圣人则怒气勃发,似乎那句“鼎革”刺痛了他。但三人都没理会他的心情,兀自想着心事。
“官家也该稳重点了!”西门重遂又看了看圣人,道:“如今这会,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大唐就这么点元气了,可别挥霍干净。强藩大镇,朝廷是没法子了。而今只能寄希望于万一,却也渺茫得很。”
“什么万一?”圣人突然来了精神,也不计较西门重遂的无礼了,问道。
“全忠暴毙,树德猝死,藩镇事业后继无人。诸将争权,各镇分崩离析,再不复统一,或还能延长一些国祚。”西门重遂道。
韦昭度、崔昭纬二人相视苦笑。其实,这也是他们内心隐秘的期盼。但这又何其难也!
如今可不是几十年前了。
那会朝廷和藩镇还可相安无事,各镇节帅满足于当个数州之地的土皇帝,威福自操。
可如今么,人心丧乱,稍具实力的诸侯心里都长满了野草。便是邵树德、朱全忠死了,二人分别控制的十一镇、八镇也会重新互相吞并,最终决出个张树德、李全忠出来。
或许朝廷可以延长一些国祚,但也有可能过得更惨。
尤其是邵树德的势力,一旦分崩离析,长安还能这么太平吗?没人敢保证。
树德是讲究人,可你不能指望其他武夫也这么讲究。
当初若不是定难军在城外击败了李昌符的凤翔军,长安宫殿很可能就被人烧了。
“言尽于此,下次别再让我专程跑一趟了。当年真是瞎了眼,吉王可比你懂事多了!还有两位师长,终日蝇营狗苟,办的都是什么事?孔纬前车之鉴,好自为之。”西门重遂临走前,忍不住讥刺了一下,这才冷笑两声,离开了。
圣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半晌不说话。
今天的遭遇,足够他好好消化一阵了。
崔昭纬、韦昭度也有些恼火,但又没法发作,只能暗暗记在心里。
……
“韦相。”回到衙署之后,崔昭纬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说道:“灵武郡王保举杨行密为淮南节度使之事……”
“不妨允了。”韦昭度说道:“朔方节度副使李劭病逝,追赠霍国公之事,不妨也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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