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如练,碧空如洗。
行走在河畔大堤之上,人人扭头北望。
那是河北,是北方最后一块不服王化的顽固之地。
几座临时浮桥已经架起,无数人影在河面上快速前进。
河对岸也建起了一座营寨。寨内旌旗林立,寨外游骑四出。
更远的地方,甚至有小股骑兵在捉对厮杀,双方肆意挥洒着勇武,不死不休。
是的,大夏王师一路人马已经从齐州过了河,并在河对岸取得了立足点。
过河的是天雄军。他们镇守的营寨扛住了敌军第一波的凶猛攻击,建立了稳固的桥头堡,为后续人马的深入创造了良机。
北伐大军,兵分三路,这一路以天雄军为主,兵力不下五万,目标直指德州。
德州刺史汪齐贤畏惧夏兵势大,搜刮一番城外粮草后,便退了回去死守,并向沧州求援。
战争,早就不声不响地开始了。
邵树德也带着大儿子邵嗣武来到了黄河岸边,眺望着北岸密密麻麻的营寨。
夫子的数量比兵还多。淮海道、河南二道经历了大动员,如工蚁般辛勤的夫子将各种物资堆积在岸边。
物资很多,堆得有山那么高。但用不了几天,这些物资又会如烈日下的冰雪一般消融下去。
战争,打的就是后勤。大军出征,不管胜负如何,账本已经开始疯狂累加了。
“这些场面,大郎你应该不陌生了吧?”夏鲁奇搬来了经典的邵氏虎皮交椅,邵树德坐下后,看着人头攒动的北岸,问道。
“阿爷,都里浦经常是这般模样。”邵嗣武说道:“儿已在那里修了大库,分门别类,储放有序。今岁又筑旅顺城墙,城内有一大仓,可屯粮数万斛。后面还有平海、东平二县筑城,旅顺与两县之间还要设驿站。沟渠……”
“好了,好了。”邵树德欣慰地看着儿子,道:“为父曾经说过,不要求你等做好事还是坏事,而是做正确的事。你在安东府做的,都是正确的事,为父很高兴。”
邵嗣武听了也很兴奋。
他自小便崇拜父亲。几次军中讲武,跟在父亲身后,见到山呼海啸般的军士们时,总是不自觉地激动起来。
父亲走出的每一步,他都历历在目,并为之自豪不已。
扫平关西那一团乱麻的藩镇,有那么容易吗?父亲又打又拉,没有完全通过强硬的军事手段,而是有什么招用什么招,以最快速度整合了京西北诸镇,收复了河陇失地,具备了东出潼关,争霸天下的能力。
与朱全忠长达六七年的拉锯战,堪称是父亲一生中最关键的时期。种种手笔,让人拍案叫绝。比如数百里挺进襄阳,就是双方的转折点,直接打乱了朱全忠的战略部署,令其无法平灭郓、兖、徐、齐四镇。
河阳鏖兵,迫退庞师古,更是双方的胜负手,令朱全忠北边防线洞开,从此疲于奔命。
接下来的洛阳、汝州、陈许大战,都是例行公事了,因为胜负早就在此之前就决定了。
父亲是战略大师,这是邵嗣武最佩服的地方,也是他一直以来努力学习的地方。
而如果这些都还可以理解,因为古来很多君主的战略方面同样非常出色,但深入普通士兵,那么与他们打成一片,这就太让人震撼了。
古之君王,有得诸侯之心的,比如刘邦;有得世家之心的,比如刘秀;有得大将之心的,比如李世民。但极少有和士兵关系如此密切,靠士兵成事的,父亲做到了。
这个年代最耀眼的主角,永远是士兵群体,大将、宰相在他们面前黯然失色甚至灰头土脸,没有什么值得在史书上大书特书的事情,父亲深具慧眼,按照他的说法,便是抓准了时代脉搏,如此得以成事。
邵嗣武觉得,他要学的还有很多。
“父亲,安东府今年休养生息,明岁便可向北拓展,将防线推到大、小辽水一线。”谈起辽南、辽东局势,邵嗣武便十分兴奋,只听他说道:“辽阳、新城、抚顺在手,营口也在立寨,以归德、龙武二军为主力,淮海道州兵、安东府兵为后继,大可与契丹人你来我往,狠狠来上几下。贼人吃点苦头,便知道怕了,随后便可大举北上。父亲从西面出兵,渤海从东面杀出。如果可能的话,再联络与契丹不睦的鞑靼部落,如此四面围攻,贼人败之必矣。”
邵树德含笑听着。
大郎现在有一定的战略素养了,制定方略是从全局来看的,没有仅限于安东府一隅,这很好。
不少将帅用兵,视野往往不够宽阔,脑海里形成不了足够宽广的大局,总是在螺狮壳里做道场,战术制定得妙到毫巅,气势渲染得荡气回肠,战场拼死力战,险死生还,胜负只在一线间,最终艰难取胜。
这样确实可以在史书上大书特书,因为具备足够的戏剧性,但观其大方略,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战略大局观这种东西,有时候是需要天分的。大郎有这个天分,这很好,他很欣慰,颇有种后继有人的感觉。
但终究是弱冠之龄的年轻人,又没经历过太多事,为人处世、政治智慧方面还需要考察考察。
想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
邵嗣武敏感地注意到了父亲的变化,兴奋的神情一下子凝固住了。
“大郎今年二十了……”邵树德伸出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神色复杂:“当年还是个小不点,一晃长得比为父还高了。阿爷撑这个家,撑得很累啊。你能为父分忧,甚好,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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