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算不得面皮黑厚,如今尚能称得上牙尖嘴利。但在珊瑚城住着的那半月里,连自己也要诧异自己,竟然已经修炼得面皮厚如城墙,只当作鲛王大殿之上那一席话从未听过。每日里除了照顾岳珂,便装聋作哑。
有时候离光前来探望岳珂,我亦避而不见。有几次瞧着他白色的鲛绡纱长袍越过了珊瑚墙,心中总有微微的惆怅。
我想起月光下的少年,数千年的陪伴,那是我少年来路之上的温暖,偶一回头,总有温暖的笑颜,如今却要藏在他的目光之外,看见了他失色的眸子,却不能上前向他保证,这一场温暖如旧。即使他不曾变,我却已经将往日深埋。
鲛王妃也曾遣了侍女前来相请,却被我极客气的打发了。有一日我倚在珊瑚墙后发呆,却听闻殿中鲛娘在背地里议论,说是东海龙四公主与鲛王妃相处的很是融洽,简直胜似亲生母女。连太子殿下也已陪着她在珊瑚城中逛了好多次,怕是喜事将近。
我从小不开心之时喜欢将自己藏在别人瞧不见的地方,时时能听到宫中八卦。如今在这珊瑚城中不成想偶然之间亦能听到这番话。不得不感慨一番:可见八卦这种东西,实在是不分种族不分语言。
回头我便将身上那件鲛绡纱做的袍子脱下来折叠的整整齐齐,放在了床头,又化出我那一身灰扑扑的青袍子来穿。
第二日离光前来探望岳珂,我正守在他床前,躲避不及,与他撞了个正着。他也有十来日不曾见过我了,乍然相遇,眸中光彩立现,我也久不见他,心中很是欢喜,但转眼,这份欣喜便被旧事沉埋。他约略也是有些不能理解我的爹娘,眸中那抹欢喜转眼即灭。半晌,方白着脸问道:“青儿,我送你的长袍呢?”
我抖抖自己身上的青袍子,自嘲笑道:“你也知道我从前心心念念想着有一身丹朱表姐的五彩羽衣,因此瞧着你送的绡纱珍珠宝石长袍确也耀目。但说到底我只是普普通通的鸾鸟,就算穿了五彩羽衣,也算不得凤凰。”
他似全身肌肉忽然僵硬一般,半日才挤出一句话:“难道青儿一直梦想成为凤凰?”
我的目光沿着珊瑚城内的珠光一起闪耀,许多往事如藏在蚌娘体内的珍珠,渐渐吞吐记忆的光华。我轻轻摇摇头:“不,我从来不曾想过要做凤凰。”
我只是,想要做丹朱一般被娘亲疼爱的女子罢了。
又过了两日,长日无聊。我想着出宫去逛逛,又记挂岳珂魂魄,只得将昆仑神镜解了下来,解开了他的腰带,敞开了长衫,将鸾绦系在他中衣带子之上。正在忙活,闻听得头顶有人道:“你这是在做什么?”语意温柔迟疑。
我只顾着低头忙活,随口答他:“自然是物归原主啊。”猛然想起这房内只我与他两个,抬起头之时,但见岳珂静静躺着,身体僵硬,目中笑意盎然。
我眼看他这幅模样,立时喜上眉梢,守了这么些日子,瞧这眼神也是清醒了的,当下结好了鸾绦,正欲替他掩上长衫,他却指着鸾绦道:“这是什么?”
他的术法比起我来,高明许多,自然瞧得清此乃是我一根尾羽所化的鸾绦,权作昆仑神镜的绳结。只是此刻我这般几乎趴在他身侧,他的长衫衣襟大敞,脸上霎时禁不住红晕满腮,烧得厉害。我指着他中衣之上的昆仑神镜,结结巴巴:“这个……昆仑神镜……”
他信手拿起来放在手中瞧了两眼,淡淡道:“这镜子瞧着有几分眼熟。”
我张口结舌将他瞧了两眼,他神色极是诚恳,倒不似欺伪,心下大喜,想来他这健忘的毛病一时半会是好不了了。立时不舍的摸了摸这镜子:“此镜名唤昆仑神镜,殿下瞧着眼熟大概是我自小所佩,寻常见过也是有的。只是近日殿下身体不适,我便借了你佩戴个一两百年,也好消灾护佑。”
想我随身不过是些普通物件,他既当日将这镜子予了我,闻听这镜子倒是个上古神物,不贪白不贪。这厮虽与我有救命高义,但他往日也有些风流债,万一哪天将这镜子作了定情信物送了不知哪位仙子,可不疼煞我也?
他双眸似海,沉沉将我瞧了一回,诚挚道:“不知这位美丽的仙子该如何称呼?小仙……小仙实想不起来了。”
我近日郁郁沉沉,多日不曾展颜,此时被他这话惊了一回,倒将些郁结之气给惊散,几乎气笑,指着他,又指着自己,半晌无语,良久才想起他先时的乖顺模样来,有心试探道:“你寻常都唤我作姐姐的……”小心的觑了觑他的神色。
但见他一双长眉打成了个死结,似极力想上一回,方才疑惑道:“这位姐姐……小仙瞧着你乃冰玉之姿,月魄之魂,但就是有一件,做小仙的姐姐,年龄似乎偏小了些。”
我肚里闷笑,又被他这句恭维话捧得心头发晕,不怪人人喜听好话。过往也曾见过有仙子仙娥愿意与他一起厮混,虽则最后他多半是挥别一众女仙,伴着我与离光四处游玩,但总归不曾油腔滑舌与我这般说笑,见得他这般费神思量的模样,不知为何,半月来的郁闷之气一扫而光,鲛王虽有明言,但既然修罗王尚在仙界,总还不算太坏的结果,其中纠葛曲折,总有一天我会印证明白,此时若下定论,倒为时尚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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