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然的低下头去,仿佛还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白色的鲛绡纱长裙迅速被鲜血染红,少女俯在他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我的父王,一直不明白典籍为什么会失窃……我很后悔……”
后悔认识了他?
后悔带他来到了外人难寻的珊瑚城?
她被自己心中的愧疚与这段情杀死了。在所有剩余族人都藏进了密室之后,她趁乱跑了出来,执意要等那个人……
她至死也不敢相信,与她有着杀父之仇灭族之恨之人是曾经爱恋苦苦等待过的少年。
他的红萼,最终还是化作了海上的泡沫。
但他不能忘却,那一日前往珊瑚城剿灭鲛族余部之时,二哥曾下令:"三弟,你曾去过珊瑚城,此次便由你带路吧?”
与其说他不能原谅二哥,下旨令他不得踏入天界一步,毋宁说是他不能原谅自己。这世上,还有一种情绪叫迁怒。但那个人甘之如饴,半点不曾有抱怨之语。自踏出了阿鼻大城自由的那一刻,数千年以前并不曾离开过幽冥界。
他立在高高云端,放眼天下,六界莫不以他为尊,理应是意气风发,然而只有自己知道,回到勤德殿,坐在那天帝宝座之上,他的内心有多惊慌有多荒凉。
有小仙官来报,近日阿修罗王携孙女预鸢前往幽冥界访友,与仁圣大帝在忘川河边下棋,相陪的正是凌昌,他那位二哥。
他面前,是堆积如山永远看也看不完的公文。
到底谁才是被罚下阿鼻大城受刑的那一位,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情形颠倒了。
已脱出苦海的凌昌此刻正摘了鲜红的彼岸花逗弄着刚刚化为人形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穿着火红的小袍子,头上用红丝帕扎着两个小鬏髻,脸儿圆圆,双瞳灵动,目中盛满了警惕,虽然盯着他手中一大束血也似的彼岸花紧紧不放,可是小身子却随着他的前行而大大后退了两步,咬紧了唇,半晌才色厉内荏喝道:"站住!你是谁?”
面目娇娆神情安逸的男子唇角暗抽,真不明白小呆鸟这女儿自小生在蜜罐里,为何还是一脸的山中小兽警惕的模样?与她那娘亲有几分相似,旁人对她的好,她总要思量再三,也不敢接受,总教人心内受挫,只是如今,这一切皆可化作云淡风轻一抹笑颜。
待得他花费了半个时辰安抚了这小女孩,表示他不曾怀有不良目的,企图贿赂她之后,才令这五百岁的小姑娘抱着一大束花少年老成的踮起脚尖试着拍拍他的肩,结果颇为黯然的发现自己高度不够以后,以下巴暗示不远处正同仁圣大帝下棋下到输得惨不忍睹抓耳挠腮的前任阿修罗王,叹息道:"叔叔你不用惊奇,公公喜欢带着我四处走,爹爹又舍不得,想让我陪在他身边,所以每次收到公公与爹爹的礼物,都要问问清楚有什么条件,鸢儿可不能随随便便就答应男子的要求。”
那一头燮焚偷隙关注一下自己的宝贝孙女,疑惑道:"凌昌这小子在这幽冥界也窝了数千年了,怎的我瞧着如今越来越清静无为了?他就没有挪窝的打算?”
仁圣大帝拈起一枚棋子"啪"的一声将燮焚的退路堵死,慢悠悠答道:"这小子说生死轮回,此乃终点,他就在这终点停下来了。”
反正神仙不入轮回,只要这小子等的不是自家女儿,他停在哪里,停多久,与他都并无干系。燮焚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发现这盘棋又输了。
他的女儿,早在生下预鸢小宝贝之后,就被他推上了阿修罗王的宝座,自己带着小孙女四处游玩去了。岳珂眼巴巴的盼了女儿五百年,等生下还未曾抱够,便被岳父大人火速带走。这次老婆倒是不会再被抢了,可是坐在阿修罗王宝座之上的老婆三天装病两天偷懒,不出半月,他这位辅政王夫无形之中已经接手了修罗城的政务,每日里忙个够呛。
他的宝贝小女儿预鸢此刻睁大了双眸瞧着面前的叔叔,惊奇道:"叔叔,原来你认识我娘啊?”
凌昌点点头,笑道:"你娘当年很是勤快……"整日拖着个扫把,就算不曾干多少活,至少瞧起来便是个勤快的吧?
哪曾想预鸢面露不屑,将他上下打量一回:"叔叔你别是骗我的吧?我娘勤快?整个修罗城都知道娘亲懒的人神共愤,虽然当着阿修罗王,一年之中连七叶堂都不曾踏进去一步,整天除了吃就是睡,多亏了爹爹帮她,每日忙个不停……我的爹爹忒也有些可怜了……”
小小人儿惆怅的叹息了一声。
那个每日忙得头昏脑涨,时不时还会被阿修罗部男儿下战书的新一任阿修罗王的王夫岳珂,在遭遇了手下不留情者如摩乐雄力之辈的年轻一代统领的轮流挑战之后,这一日批完了谏议册,脚步轻快向着明瑟殿而去,远远瞧见树荫下厚毯之上酣睡的呆鸟,毫无防备的将自己摊开在阳光之下,树荫细碎的光斑打在她面上,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静谧温馨,仿佛过去的数万年是一场浮光掠影的碎梦,那个自小跌跌撞撞长大的女孩,挥开人群刀风剑戟,荆棘密布的伤害,曾经一脸防备曾经如丛林小兽的表情已经完全卸下,睡在自家的庭院里闭着眼睛唇角弯弯,好梦正酣。
不久之前才有阿修罗儿郎前来禀报,近百年间,偶然会有人远远注视修罗城,瞧着那袍服身形,恐是鲛王离光,只是不等他们靠近,那人便已失了踪影。想象着那人默默注视的模样,他心中至为庆幸,庆幸这只呆鸟选择了他。远远注视着的那一个才非自己。
大步上前,他坐下来,轻轻将这沉睡的呆鸟揽进怀中,仿佛是感觉到了那熟悉的石琼花的味道,她在他怀中蹭了蹭,寻得个舒服的位子,模模糊糊问道:"回来了?"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将脸埋在他怀中,又沉沉睡去。
他的心中是从不曾有过的安宁祥和。
愿意宠她纵她任她捶打而不还手,愿意将她捧在手心,愿意替代她毫无怨言的去尽她对一城子民的责任,愿意这一生将她裹护在他的怀中,不教她再淋风着雨,受人折辱,满心恓惶,无处可依。
原来,天上地下,千万年间,他想要的,不过是她毫无防备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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